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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昌往西,开车200多公里,穿过群山,驶出数个隧道,前方就是江西九江人口最多的修水县。修水素有“八山半水一分田,半分道路和田园”的说法,人多地少,多年为贫困所扰。
20世纪90年代,修水人“一车一车去”福建打工。高中毕业后,马小英跟着朋友去福建打工。他们从修水坐上班车,8小时到南昌,再坐16小时火车到福建,然后进入泉州工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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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,泉州凭借华侨带来的订单,正在发展成中国重要的轻工业生产和出口基地,品类包括鞋类、服装、玩具等。(点击《迁徙、潮牌与50%净利,被欲望和野性支配的闽系电商江湖》查看更多精彩内容)
后来,马小英回到家乡修水,创办了凯达服装织造,主要生产发热服、空调服、羽绒服和T恤等。巅峰期,凯达公司规模达到1000多人,马小英也成了修水著名的企业家。
到了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,从西向东的“人口大迁徙”迎来拐点,曾经外出打工的人们渐渐开始向中西部县城回流。
此后,更多的人像马小英一样,带着从福建和广东学习的技术,也带着东部地区的生产订单,回到家乡修水开起服装厂,生产内裤、衬衫、T恤等。近三年,回修水创业的项目达到170多个,总投资超过300亿元,带来一波新财富浪潮。
2022年,欧洲能源危机,各类取暖保暖产品在欧美走俏,其中就包括马小英和团队开发的发热服。去年,凯达做了40多万件发热服,通过Costco、亚马逊等平台卖到欧美市场。消息传回她曾打工的泉州,很快出现一批模仿者。
修水和马小英的故事似乎表明,中国的产业升级和转移正在将广袤的内陆腹地和全球市场连接起来,而且出现泉州和修水之间的逆向反馈案例。回流如何发生?将向何处去?它又如何影响消费市场?不久前,亿邦动力前往修水,一探究竟。
修水可能替代深沪,成为新的短裤生产基地?从修水去四都,国道很窄,一面依着山,一面傍着水。穿过群山,进入田地,大片村庄就出现了。镇前立着一块大石碑,上面刻着“山水四都”。
乍一看,四都镇和中国任何一个普通乡镇没有差别,但只有留心观察,才能发现这个乡镇的不寻常之处。
正月的四都,又逢赶集,街边摆着各种小摊,马路上流淌着摊贩倒掉的脏水,叫卖声不断。一户人家正在举办婚礼,“闽”字车牌的婚车停在大门口,礼炮震天响,引来不少赶集的人围观。沿着街道走上一圈,车牌在“浙”、“闽”、“赣”之间不断切换,透露出四都镇人们的行迹。
镇上的修水农商银行,正在办“存定期送好礼”活动,存款30万(含)及以上,送暖风机一个;存款20万(含)至30万,送抱枕一个;存款10万(含)至20万,送热水袋一个。
“这些真的送得出去吗?”
“送得出去啊,有很多人存。已经送了好几个暖风机,抱枕更多,热水袋一大箱都快抽完了。存30万以上的都是年轻人,有人存了五六十万。”
四都镇是修水辖下的小镇,引进返乡创业企业80余家,多数是服装企业,2016年全镇工业产值只有5.2亿元,2020年达到12.5亿元。
连排的服装厂开在街道两旁,普通的住宅里纷纷摆上了十几台缝纫机。有些工人在家里已经待得无聊了,决定抢先开工。配合着她们闲不住的心,缝纫机的针脚踩下密密麻麻的线。
不止一个人说,这些服装厂抢了棋牌室的生意。以前在家带小孩的人闲着无聊,都去打牌玩麻将,现在选择进厂打工,男女老少都有活儿干。“现在就是六七十岁的老人,都有事给他做。不用打麻将了,很少人打麻将了。”杏花说。
杏花留着齐刘海,黑发又长又直。她的服装厂开在街道的尽头,门前放着一块红色的招工牌。家门口放着一台五线缝纫机,地上堆着一叠叠短裤布料。
她今年33岁,这是她从福建搬回来的第六个年头。年轻时,她去浙江工厂做鞋子,后来去福建,夫妻俩和堂弟合办了一个短裤厂,面积三四百平方,厂里有20多个工人。开厂三年后,杏花从福建拖了二十多台机器回来,决定在家办厂。
那时候,镇上还只有几家短裤厂。她租下家旁边的房子,两层楼外加一个地下室,一年租金3万。除掉工人的工资、水电费、房租,每条短裤能挣两三毛。
杏花早先接福建贸易公司的活儿,主要做国外订单,她后来自己去义乌找到新客户。新客户单量都比较大,长期做同一款短裤,每年可以加工100多万条短裤,赚钱主要靠走量;而在福建,每道工序的工价都高于老家,再加上房租等成本,“根本赚不到钱”。
话虽如此,她也眼见着这三年从福建回来的短裤厂越来越多,福建的许多大厂也将短裤订单送到修水来加工。附近的三都镇也开始做内衣,一些原本在福建的内衣生产企业搬进了修水的工业园。
随着这些服装企业迁入,工业园外面的小镇上,到处是新开的奶茶店、夜宵店等。“现在都有好几家了,以前他一家在这里都难生存了。”一位本地老板告诉亿邦动力,修水以后可能会取代福建晋江市的深沪镇,成为短裤生产基地。
“现在是一条龙的,镇上全部都有”短裤厂迁移的起点是福建晋江市的深沪镇,那里也是修水人打工的目的地。
深沪镇的内衣产业,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,最初以家庭作坊的形式生产内衣,靠着长途客车捎带货物,销往广东和浙江等地。
80年代后期,深沪内衣发展迅猛,印花厂、线厂、织布厂等配套企业逐渐产生,形成了完整的内衣制造产业链。
深沪镇曾提出“一条短裤闯天下”,还成立短裤同业公会,打响了“深沪短裤”的名号。现在,深沪镇被称为“中国内衣名镇”,内衣是其支柱性产业,共有内衣生产及配套企业400多家,产品主要销往国外市场。
20世纪90年代,随着内衣产业的发展,深沪镇的外来人口激增。深沪镇常住人口约5万人,外来人口也有5万人左右。
同一时期,修水县的外出打工人口同样剧增。1986年,修水县劳务输出人口只有86,到1991年,这个数字变成了4920,再过一年,修水县就有49233人出去打工,此后每年增加一两万人。到了90年代,修水人“一车一车去”福建打工。
成为修水的著名企业家后,马小英对过去打工的记忆渐渐模糊。马小英是修水四都镇人,家里8个兄弟姐妹,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,还欠下了一笔债。马小英邀上朋友,跟着村里打工的大部队去福建深沪镇,到一家短裤厂打工。
这条劳动力流出的路径持续了几十年,不过形势似乎开始逆转。那些曾经外出打工的工人大多已经四五十岁,现在他们想要回家,也需要承担抚养孙辈的责任。
回四都第一年,杏花招到的工人都是生手,需要她亲自培训。后来,熟练工也渐渐回来了,招工变得更容易。
一位女性称,她在福建短裤厂打了十几年工,每月赚三四千元,还要付房租。因为孩子长大了,没法在福建上小学,她决定回老家做短裤。一对农民夫妇在本地种了几十年田,现在第一次进厂,当验货工人。一条条短裤抽出来,剪掉线头,挑出破的,每验一条短裤赚三分半,一天可以验1000多件,每人可以赚三四十块钱。
工人和工厂相互带动,更多工人回来,更多工厂迁回修水。一些老板则选择同时在两边设厂,还有一些大厂将一部分货物送到修水加工。
刚搬回来的时候,一切都需要重新加载。机台坏了也找不到人修,换个配件都要等两三天。“现在卖零件的都有了,专门修机台的也都有了,现在是一条龙的,镇上全部都有。”杏花对这些改变很满意。
从修水县城去四都,沿途都是重重叠叠的山,交通不便不言自明。但是,只要规模够大,总能有利可图。
“刚开始物流要自己找货车转到修水去,再从修水发货,”一位2017年回四都开短裤厂的老板说,“厂多了,现在给物流公司打电话就能上门。”有时候各家单子比较小,几家人就拼一辆货车,分摊运费,13米的货车,装500箱短裤,每箱300多条,一趟运费5000元左右。
“慢慢都会转向自动化”回到修水,各方面的成本降低了,但依然要面对传统服装制造业的劳动力困境。
90后、00后不愿进厂,更不愿意进服装厂,70后、80后工人正在变老,等待退休。
马小英的服装厂,目前有200多人,只有一个是90后;工人最多的时候是2009年,人数达到1000多人。
她说,很多老工人退休,进来的新工人很少。工厂里有一个组长,十年前,他的家族里有50多人做服装,现在只剩下他们夫妻俩还在这一行。
杏花生于1990年,厂里没有比她更年轻的工人了,工人年龄基本在30岁到50岁之间。但相较于其他工厂,她厂里的工人已经算很年轻了,有些厂里都是五六十岁的工人。
回家之后,打工成了次要的事情,工人的生产力也大不如前。
一位从温州回到修水的老板抱怨道说:“在家里做效率不高,我在家里50个人抵不上我在温州20个人。”
凯达的生产总监陈小燕告诉亿邦动力,福建和修水的工价其实差不多,但做出来的业绩差别很大。“因为我们自己跑出去,我们是打算在那里做的,抛开家里,什么事都没有,拼命干。”选择回家的工人,大多是为了带孩子、陪读,家里的事情排在最优先的位置。
走进工业园区的一家短裤厂,有几个工人提前开工,她们都是陪读妈妈、陪读奶奶。她们的工作时间紧紧围绕着学校的上下学时间。早上七点到厂里,中午十一点回去做饭,下午两点上班,做到四点半又回家做饭,六点之后才有时间来。
家里工人的自由度高,更考验老板的管理能力。一些老板的应对之策是接单时预留出更多时间,还要了解工人的情况,每道工序不能全是松散的工人。机台多的工序可以多混杂一些自由的工人,如果这道工序只有一个机台,那必须要守时工作的工人。遇到赶货的情况,老板则要“好好讲,叫他帮一下忙,这段时间上进一点”。
杏花并没有很担心工人的老龄化问题,她认为“慢慢都会转向自动化”。缝制短裤,有一道工序是接松紧带,一般需要一个人剪,一个人接。她买了一台十几万的全自动接松紧带机,现在只需要一个人在旁边调调参数,就能接完三个厂的松紧带,相当于省了五个工人的成本。
调研完离开时,修水正在下雨。大巴开动,抖音热门歌曲一首接着一首,盖过了雨声。售票员手里握着一叠一元纸币,吆喝乘客坐好,挨个收钱。一个大爷带着酒气,站起来要帮同乡付车票。售票员连忙叫住他,让他先坐稳了。
重山缭绕在雨雾之中,弥漫着一种古典的美。来时修水那么平静,此刻在雨中,水面不断翻起细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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