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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来,生活在陆地上的人,早已对疫情司空见惯。核酸、抗原、阴性、阳性、特效药、新冠后遗症……一直是沸腾热闹的话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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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有一群人,至今仍然对疫情有些陌生,甚至难以想象——他们就是远洋渔船船员们。
颜萌正是其中之一,这三年,他和其他35名船员,生活在一艘大型金枪鱼围网船上。从2020年3月到2022年9月,两年半的时间里,双脚没有沾过地气。
告别喧哗的陆地,漂流在太平洋,仿佛漂流在一个平行宇宙。
但逃离了疫情,并不意味着躲过了危险,未知而浩荡的海洋对于现代的人类而言,仍旧是一场冒险。
遥远的新冠疫情2019年12月9日,颜萌登上JIH YU 868,前往中西太平洋捕捞金枪鱼。此时,他还不知道,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,他们的双脚将再也无法踏上地面。
颜萌是船上的报务员,负责与外籍船员的沟通、船只进出港的无线电联系,以及各类报关文件。船上的卫星网络仅有五人能自由使用,因为工作需要,颜萌是其中之一。
因此,他也是船上第一个得知疑似SARS病毒重现的人,但他一开始并没在意,在近一个月后,全国封控的消息传来,疫情才成为了餐桌上的话题。
船员全员男性,每天工作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,吃饭时个个闷头干饭,鲜有事情能激起兴趣。
疫情是例外,有船员会偶尔说起封控、病例,但由于网络限制,很少有人了解了新冠的危险性,话题也就很难展开,在聊不到五句后,大家又会绕回到晚上吃什么这个永恒话题上。
船员们后知后觉,直到疫情引发的飓风,于2020年3月席卷海上。
台湾的船东公司发来通知,由于沿海国边境封控,他们进港后,不能再停靠在码头,这艘长约75米,宽13.6米的渔船,成了漂浮在海上的孤岛,与海岸相望。这时,大家才真正感觉到: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想象。
以往,JIH YU 868最大鱼货装载量1000吨,出海作业一月,装载满足足八九百吨金枪鱼后,会进入附近的港口停靠卸货,由来自泰国的运输船转载回东南亚。
卸货忙上三四天时间后,船长会奖励大家一天假期。
早就厌倦船上饮食的船员们,终于可以打打牙祭,他们雀跃着奔向岛上的超市,自由大采购。想家的船员们,会抓紧时间买张当地电话卡,拨通电话报个平安,顺便听听熟悉的乡音。
而现在,一切都由船舶代理公司处理。一纸禁令,禁绝船员接触陆地,也禁绝了他们生活里唯一的乐趣。
渔船进港前,颜萌会整理好船员们的采买需求,比如咖啡、鸡蛋、牛奶、巧克力之类,交给船代。
船代采买完,通过一艘小船将物资运到母船边交接。在装载完生活物资后,他们重新驶离港口,继续在公海漂泊。
如果远洋渔船在公海爆发疫情会怎样?问题将会变得十分棘手。
按理来说,他们可以向中国大使馆求助,但实际上,大家会心照不宣选择隐瞒,悄悄报关进港,在港口静默,看看船员能不能挺过这关。
期间务必要瞒得密不透风,因为一旦走露风声,整艘船就会成为海上的烫手山芋。
一旦沿海国考虑到本国医疗条件,拒绝救助,这时船员们仅剩下一个选择:返航。即便发烧,也要忍耐着将船开回高雄港。台湾船东公司面临巨大损失,船员们更是在用生命冒险。
不得已,大家只能硬扛。
在因疫情封控神经紧绷的人看来,这是令人窒息的绝境,船员们却没什么感觉。
毕竟渔船与世隔绝,疫情爆发的概率,可能比渔船失火还低。
当陆地上的朋友向颜萌抱怨,做核酸做得嗓子起茧,或是发愁生意做不下去时,颜萌静静听着,他感觉疫情的海啸离自己是这么近,又是那么远,不禁有种奇异的感觉:大家真的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吗?
海盗、抢劫、失火,惊魂跑船路没有去过海上的人,对于大海多少怀抱着瑰丽的想象,向往云蒸霞蔚的绮丽风光。
但对于生活在海上的人来说:想象很美好,现实很骨感。
颜萌的航海之行,始于2013年,父亲的一场赌局。
父亲好赌成性,家庭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负担,他东拼西凑,借钱念航海学校,希望能够成为一名货船的船员,但仅有的这点希望,也被父亲在牌桌上一并赌光。没办法,他只能到渔船上,做了名鱼工。
他第一次航行,跟随一艘小型拖网渔船前往西非捕鱼,整个旅途,堪比噩梦。
这艘小船只有十几名船员,以几内亚当地黑人为主,生存条件极为恶劣。由于在近海捕鱼,为了提升捕捞效率,这艘船很久才进港整修一次。其余时间,都在马不停蹄地捕捞,在近海由运输船直接转载。
超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超低份量的食物补给,是当时船员生活的最主要矛盾。
这些精壮的二十多岁船员,干着最累的体力活,光转载一次,就需要搬运至少三四百吨鱼获。
但由于船只容量有限,绝大部分空间用来储藏鱼获,只有极少空间可以用来存放副食品补给,因此厨房名义上安排四顿饭,但实际上一天饭菜的总量,仅仅相当于快餐店的一份套餐。
最初的半个月,颜萌不光吃不饱肚子,还要忍耐着晕船的折磨。船在波涛中颠来倒去,他的胃跟着翻江倒海,每分拣五分钟鱼获,就要扶着船舷再吐上五分钟。
在瘦了整整四十斤之后,他终于融入了大海,深呼吸一口,闻不出一点海腥味。习惯了。
晕船不过只是大海的最初试炼,接下来颜萌经历了三次历险,每次都是死里逃生。
2013年12月,颜萌在近海遭遇海盗。
那天,大约是晚上九点钟,船员们劳作了一天,刚准备休息,突然有一伙海盗驾船靠近,并从一侧强登上甲板。他们个个端着AK,在船上逡巡一圈,逼迫十几名船员集体背手抱头,集中到甲板上。
接着,海盗开始命令船员们将鱼获搬上自己的船。大家的收入直接和鱼获量挂钩,有个船员不甘心,冲上去试图反抗,但被对方一个枪托猛砸过来,顿时头破血流。
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险,船员们小心翼翼屏住呼吸,浑身发抖地听命。颜萌正面接触海盗,他的双腿不自由自主打着哆嗦,害怕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。
所幸这伙海盗并非穷凶极恶之徒,打劫了四百箱鱼获后,他们便在夜色掩护下逃之夭夭。从这之后,颜萌就没法睡个踏实觉,频频从噩梦中醒来。
吃不好,睡不着,他每天掰着手指数船上的日子,总算捱到进港,却又在码头,遭遇第二次持枪抢劫,好在这回他长了个心眼,值钱的都藏在了鞋里。
接连遭遇两次生死危机,但凡家境稍微殷实点,恐怕早就提桶跑路,但颜萌只能咬牙硬挺。
他无数次给自己打气,为了生活忍耐,再忍耐。
没想到,2014年5月,这艘小拖年久失修,驾驶台着火。大火整整持续了六小时,直到夜里三点才被完全扑灭。驾驶台被烧了个精光,颜萌想好好奋斗的念头,也跟着一起灰飞烟灭。
他跟着这艘破船,被拖回了港口,然后毅然搭船回国,离开了西非。
但航行也不是一无所获,他收获了抑郁症和PTSD(创伤后应激障碍)。经过了一个疗程的治疗,才有所缓解。
“我再也不想上船了。”颜萌精疲力竭。
可是紧追在屁股后头的债务,逼着他休养一年,就再次扬帆。
打这之后,从南极到赤道,从鱼工升到报务员,从小型拖网船到大型金枪鱼围网船,他一跑,就是十年。
从1200米的高空坠落,死亡近在咫尺疫情下,失业、破产的朋友,有时不免羡慕颜萌:“真好啊,海上没有疫情。”十年来,颜萌也是头一次觉得,出海是个正确的决定。至少疫情的这三年,自己逃过了一劫。
在大型金枪鱼围网船上作业,生活条件相较第一次航行,有了质的飞跃。
他不仅吃穿不愁,还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,能全天上网。他甚至注册了个抖音号,“咱家颜老弟”,发发海上生活的日常,比如捡到了一条船,捞到了一条鲨鱼,排遣寂寞。
但无法登陆的生活,风平浪静且枯燥。多么动人心魄的风景,看了一个月后也渐渐寡淡。
从2017年到2023年,他拍摄了10251张照片,1296个视频,绝大多数的内容是天空、大海。
海鲜大餐,是很多人对船员生活的想象,但误入渔网中的杂鱼,能加餐且美味的并不多。多数时候,他们主要吃冷冻储藏的肉类、蔬菜。
船上的厨师来自菲律宾,勉强会做一些中餐,炒一盘鸡肉,炒几个冻菜、炸一炸鱼,再煮个汤,厨房的炒锅直径约1.3米,能炒熟已经要耗费相当的力气,劳作了一天的船员早就饥肠辘辘,风卷残云,更不会挑剔口味。
不过,要是你以为风平浪静等于岁月静好,那就错得离谱。
远洋捕捞,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之一,死亡就蛰伏在最平静的日常里。
颜萌在四艘渔船上待过,除了去南极捕捞磷虾的船上有医生随行,其他的两艘船只有常备医药箱,这意味着船员们如果生病只能自己挺过去。
只有实在扛不过去的伤病,才会报告船长,紧急进港。这个过程短则半天,长则三天,如果船员突发心梗、脑梗,只能无力回天。
由于工作环境特殊,船员斗殴、生产事故造成的伤筋动骨,也会因当地落后的医疗环境,演变为截肢。
曾经有船员被五公斤的零件砸到脑袋,导致了头皮开裂,血流汹涌。这种情况,伤口暴露在外,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,船员可能会感染死亡。
多年跑船,颜萌已经成了船上的半个赤脚医生,但面对这种情况,他也只能赶鸭子上架,逼迫自己立刻成为一个外科大夫,拿起针和线,在没有任何麻醉剂的情况下,帮助这个船员进行缝合、包扎、止血。
船员痛得大哭,他一边缝一边安慰着对方会没事,其实自己更慌,拿针的手抖个不停。
船上的事故,留心或许还可避开,空中的事故,则全看老天爷是否眷顾。
大型金枪鱼围网船捕鱼,除了登上瞭望台目测,利用海鸟雷达观测海鸟活动处,间接判断鱼群方位外,通常还会利用直升飞机观测追鱼。
听上去十分高科技,但JIH YU 868号配备的直升机,其实是越战时期的老古董,隔三差五就闹点小脾气,比如发动机故障、螺旋桨失灵。
仅仅2022年,颜萌就从飞机上坠海两次。
第一次是在1200米的高空,当时天气不好,海上风浪极大,飞机过热、动力衰减,倒扣着直接栽倒在了海里,颜萌和飞行员被困在了机舱内。
坠到海里的一瞬间,颜萌只觉得,完了,人生到此为止。
黑暗里,他睁不开眼睛。此时他还不知道飞机是倒扣进海里的,害怕如果乱动,有可能会被还在转动的螺旋桨削掉脑袋,只能憋着气,实在憋不住时,他才强行睁开眼,看到没有动的东西,这才使劲踹了几脚飞机的后窗,硬生生踹出了一个洞,得以成功逃脱。
事后回想起来,他仍然是一身冷汗,觉得自己命大,毕竟这次上船工作之前,他曾听说有船员因直升飞机失事不幸遇难。
命运无常,即便是科技发达的21世纪,远洋捕捞依旧是与自然相搏的艰难工作,在长空碧海之间,人依旧如此渺小。
60岁的台湾船长,每逢初一、十五、大节、小节,都会一改“淦泥酿”的暴躁口头禅,虔诚祭拜妈祖,希望能逢凶化吉,顺风顺水。
面对滔天巨浪,船员们也不得不低下头,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看不见的神明处。
回不去的陆地疫情结束,最迟今年3月,颜萌就可以返回大陆。想家,是他在海上念得最多的话,但回家,成了他现在最害怕的词。
在海上漂泊了这么久,他想要有个自己的家,于是在小城买了个自己的房子,可是三年来都没有住过一天。这次,他早早规划好了行程。在休息的一个月里,要去见哪些朋友,要去哪里玩耍,要去看看自己的小窝装修成了什么样子……越是计划,越是期待。
可近乡情更怯,职业的选择、家庭的无奈又会把他拽回茫茫大海。
在岸上找不到合适的工作,聚少离多也难收获美满婚姻。每次回家,他都会反反复复念叨,再也不回去,可每次,他又会重新站在甲板上。
这一次,他逃过了疫情,也还是逃不过陆地和大海这道选择题。或许在休息一个月后,他还是一如既往,拔锚启航,继续生死搏浪,和生活继续抗争。
*文中人物均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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